晨光像一根柔软的羽毛,轻轻落在九月一日的额头上。我牵着女儿的手,走在去往幼儿园的小路上。风还是夏末的,带着一点不肯离去的甜味,又掺进初秋的清凉,像一杯掺了薄荷的蜂蜜水。女儿的手心潮潮的,像握着一枚小小的、会跳动的果实。她今天穿一条奶白色的连衣裙,裙摆刚到膝盖,露出两截莲藕似的小腿——那是整个暑假在网球场和舞蹈室里跑出来的,被太阳吻过,又被汗水洗亮。她抬头看我,眼睛像两颗新剥的葡萄,闪着光,也闪着一点对未知的小小忐忑。
“妈妈,中班会比小班高吗?”她问。
“会啊。”我蹲下来,替她把额前一缕汗湿的头发别到耳后,“就像你暑假里新长的两厘米,教室的椅子也会跟着你长高。”
她笑了,露出两颗小虎牙,像两粒悄悄冒头的星星。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三十二岁的自己和四岁半的她,其实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——她往未来里奔跑,我往回忆里张望。我们都在长大,只是方向不同。
网球场在小区最东边,隔着围栏能听见“砰、砰”的击球声,像心跳。暑假的每一天,我们六点起床,她抱着比她脑袋还大的球拍,我拎着水壶,影子一长一短地掠过晨雾。她挥拍的样子像一株倔强的向日葵,总想把太阳也打下来。
舞蹈室在西边,木地板被无数双小脚丫磨得发亮。她劈叉时疼得皱眉,却咬牙不哭,汗水在下巴汇成一颗晶亮的珠子,落地时“嗒”一声,像给坚持盖了章。我隔着玻璃看,忽然明白:所谓成长,原来就是一次又一次把“嗒”的声音,藏进身体里最柔软的地方。
此刻,幼儿园大门敞开,彩旗在风里猎猎作响。老师们站在门口,像一排会笑的稻草人,张开手臂迎接叽叽喳喳的鸟群。女儿松开我的手,往前走了两步,又回头。阳光把她的睫毛镀成金色,像两把小扇子,扑闪扑闪。 “妈妈,你下午早点来。” “好。” “要比太阳早。” “比太阳还早。” 她满意地点头,转身,小书包一颠一颠,像只刚学会飞的小企鹅。那背影那么小,却又那么大,大得足以装下整个夏天的风、整个童年的梦。
我站在原地,忽然想起自己四岁半时,也曾这样被父亲目送。那时他三十二岁,如今我三十二岁,时间像一条首尾相衔的蛇,把我和父亲、我和女儿,悄悄缝在一起。 风掠过梧桐,落下一片叶子,正好停在我的鞋尖。我弯腰捡起,叶脉清晰,像一张缩小的地图,标记着从春到秋的每一步。我把叶子放进胸前的口袋,像把女儿刚才那句“要比太阳早”也装进去。口袋立刻变得沉甸甸的,那是时间赠予我的、最柔软的重量。 回家的路上,太阳越升越高,把我的影子压成短短的一截。
我抬头看天,蓝得没有一丝褶皱,像一块刚熨好的布。布上偶尔飘过几朵云,像女儿画画时用橡皮擦擦出的白屑,漫不经心,又恰到好处。
我想,等下午放学,我要第一个冲进去,把她抱起来,像抱起一个夏天的风,抱起一个四岁半的宇宙。然后告诉她:你长高的两厘米里,有一厘米是网球给的,有一厘米是舞蹈给的,还有一厘米,是你自己用勇气换来的。
而我,三十二岁的我,也在悄悄长高——在她的笑声里,在她的汗水里,在她每一次回头张望的眼神里。我们就这样,一大一小,在九月一日的晨光里,并肩长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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