玻璃杯空着时,像一面等待故事的镜子。我往里投几朵干燥的菊花,它们轻若雪片,被滚烫的沸水瞬间惊醒,旋转、翻身、舒展,像一群练习蝶泳的精灵。热气氤氲,花香先声夺人,浮躁的思绪被轻轻按了暂停键。有人说,澄澈透明的杯壁能让喝茶的心情变美,我深以为然——美丽的不止是心情,更是被放慢的时光。
中学时代,我拥有一只蓝色快餐杯,杯身印着褪色的卡通猫,那是食堂的奖品。所谓“喝茶”,只是把它灌满白开水,匆匆灌进喉咙,像给发动机临时加油。体育课结束,汗水顺着刘海往下淌,我抱着杯子“咕咚咕咚”,耳边仍回荡着篮球砸框的声响。水无味,却盛满了少年人的胜负欲:下一次投篮要更准,下一次月考要更靠前。铁缸子碰牙齿的清脆声,是青春的鼓点,急促而张扬。
大学宿舍的书桌上,终于出现了一只真正透明的玻璃杯。它不贵,却笔直挺拔,像刚学会站立的青年。茶叶撒进去,浮沉随意,我偶尔想起就豪饮一口,想不起就任它放凉。那时的日子也如这杯茶,简单而明亮:敢在辩论赛里拍桌而起,敢在深夜操场吼跑调的歌,敢把暗恋写成长长的信。杯子里的茶水或浓或淡,映照着“敢”字当头的年岁,连残渣都像未完成的诗。
后来,时间悄悄磨平了棱角,却没在面颊留下太多痕迹。某个加班到凌晨的深夜,我在便利店货架上遇见一盒胎菊。回到出租屋,找出公司发的马克杯,搪瓷剥落,像一块被岁月啃噬的地图。沸水注入,菊花缓缓苏醒,仿佛替我打开了一扇窗:原来慢下来,才能听见键盘之外的虫鸣,才能看见报表之外的月色。从此,花茶成了办公桌的常驻嘉宾,玻璃杯替换了马克杯,清澈得像刚入职时的眼睛。我开始在PPT的间隙偷瞄杯中的花,看它如何在滚烫里保持优雅,像学习如何在压力里保持呼吸。
花茶教会我顺序:先投花,再注水,先观色,再闻香。工作也如此:先思考,再行动,先倾听,再表达。杯中的花不再翻腾,而是悬停,像被时间按了暂停键。我也学会在父母的电话里多停顿三秒,听他们把叮咛说完;在爱人的便当盒里放一张便签,提醒他趁热吃饭。责任原来不是突如其来的大山,而是像茶叶一样,在滚烫里慢慢舒展开的温柔。
菊花从金黄褪成浅白,茶汤由浓转淡,我的日子也在一次次续水中变得醇厚。曾经一饮而尽的豪迈,化作此刻小口细品的从容。少年时追求的热烈,青年时笃信的率真,都在一杯花茶里找到了平衡——既敢热烈,也敢温柔;既敢奔跑,也敢停步。
杯壁上的水珠缓缓滑落,像时光在替我计时。我端起杯子,轻轻吹散热气,仿佛吹散那些未完成的遗憾。原来生命的真谛并不藏在远方的呐喊里,而藏在眼前这一方澄澈:花在水中复活,人在茶里重生。浅浅淡淡的一杯,盛得下四季流转,也盛得下从少年到而立的所有故事。我抿一口,甘甜先至,微苦后返,像生活终于对我露出了会心的微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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