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	那是个寻常的傍晚,夜幕如浓墨般笼罩着小城,星光零散,月色隐没。我如往常一样,沿着河堤的甬道漫步,像一尾在水墨画里游动的鱼,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。日日经过的风景,无论是单调的荒漠还是偶然的绿洲,在我这来来回回的过客眼中,早已因熟视无睹而失去了色彩。我沉溺于自身的宁静,偏爱这夜幕下的独处,以为这便是世界的全部模样。
 
	然而,命运总爱在不经意间安排转折。就在走过一处寻常的树丛时,我仿佛突然被一缕绵密的、带着甜意的香气的舌尖勾住了脚步。那香气浓烈却不俗艳,醇厚而又清幽,甜而不腻,如同一支无形的箭,瞬间穿透了我日复一日的冷漠铠甲。
 
	我下意识地倒退几步,像个毛头小子不是故意地撞进一位美丽姑娘的怀抱,在晕头转向中,心底竟生出一丝莫名的窃喜。我踮起脚,试图探寻这芳香的源头,目光在冬青与翠竹交织的绿意中急切地搜寻。最终,我发现了“她”。一棵瘦矮的、毫不引人注目的桂树,疏朗的枝叶间,藏着无数米粒般大小的、金黄的花朵。
 
	那一刻,我仿佛真的开了窍。这样一个平凡的角落,一株如此不起眼的树,竟蕴藏着足以撼动心魄的力量。它从不与春日的繁花、夏日的绚烂争艳,只在萧瑟的秋天驻足停留,将最美的香衣披在身上。它的美和香,不是为了招蜂引蝶,仿佛只是为了等待一个有心人,一次不期而遇的邂逅。这缕香,如同一把钥匙,开启了我封闭已久的心门,让我骤然懂得了去留恋、去发现这世间每一处细小事物的美丽。
 
	自那以后,我便无法忘却这缕香。我开始格外留意起这棵曾被我忽略的桂树。白日里再去,远远地,那熟悉的香便扑将过来,给我一个心醉神迷的吻。我得以细细端详它的容貌:和周围的翠竹、冬青相比,它实在不算葳蕤;和娇媚的月季、木槿相比,它更显质朴无华。宋代女词人李清照赞它“暗淡轻黄体性柔,情疏迹远只香留。何须浅碧深红色,自是花中第一流。”
 
	这评价是再恰当不过了。它的花朵极小,生于叶腑间,若不细心几乎要被忽视,却真真是“清可绝尘,浓能远溢”。它像一位尘世中的隐者,淡看人间风雨,坚守着一份笃静与从容。
 
	这缕香,不仅唤醒了我感知美好的能力,更牵引出深藏的乡愁。它让我忆起童年,故乡小院里的那棵桂花树。也是这样的金秋,整个巷子都弥漫着浓郁的香,我们孩子在树下嬉戏,踩着飘落的花瓣,如同走在一条金色的花毯上。祖母会在这时采摘桂花,仔细清洗、晾干,做出软糯香甜的桂花糕,酿出甜滋滋的桂花蜜。那时,故乡的泥土是香的,空气是香的,风是香的,甚至连街头巷尾的欢声笑语都似浸染了香气。
 
	这缕桂花香,于是成了我与遥远故乡之间一条无形的纽带。在异乡灯火昏黄的夜晚,思乡情切时,泡上一杯桂花茶,呷上一口,便能从那熟悉的清香里去追寻故土的气息。
 
	古往今来,桂花这份“恬淡含蓄不张扬”,这份“不争不抢,默默无闻”,引发了无数文人的共鸣。它“以太过平凡的身躯隐于万花之中,在长达十一个月的漫长岁月里安静呆着,只为那一个月的花期呈现。”
 
	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智慧?万物万事皆不可急于求成,当我们处于寂寂无闻之时,正可沉心静气,修炼内功,待到积累足够,终有惊艳世人之日。清代诗人袁枚有诗云:“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。”
 
	这米粒般的桂花,以其极致的芬芳,赢得了世人永恒的咏叹。
 
	又是一个秋夜,我再次驻足在那棵桂树下。秋月当空,洒下银白的光辉,桂花树静静地伫立着,宛如一位翩翩君子,散发着神秘而安宁的气息。微风拂过,枝叶沙沙低语,那浓郁的香气在夜色中飘散,弥漫开来,甜得恰到好处,清新而悠远,仿佛能穿透灵魂,涤荡尽尘世的喧嚣与烦扰。
 
	我闭上眼睛,深深地呼吸。感谢那个美丽的黄昏,感谢那次回味无穷的邂逅。是那一缕不期而至的桂花香,撞醒了我这颗日渐麻木的心,让我懂得,这世间真正的绿洲,往往就隐藏在我们习以为常的风景里。它不需言语,只以一缕香,便诉尽了秋的深情,岁月的温柔,和生命中最恒久的眷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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