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行路,加油站乃是一处奇特的驿站。既非起点,亦非终点,却总在途中悄然现身,以钢铁与水泥之躯,承纳着奔波的灵魂与饥渴的机器。
站内工作人员皆非沉默之人,脸上总挂着油渍与疲惫混合的颜色,满脸的笑容,声声询问,热情洋溢的脸上带着些许的疲惫,但是仍然挡不住小跑的步伐和一声声得问候。他们手持油枪的姿态,熟练得近乎麻木,仿佛那不是一具机械,而是延伸的臂膀。油枪插入油箱的刹那,轻微的“咔嗒”声后,便是液体汩汩流动的响动,时而急骤如夏雨,时而缓滞如秋滴。这声音竟使我生出奇异的安全感——大约奔波中人,最怕的便是“无”字,油尽灯枯,乃是现代行路者的大怖。
观察来此加油的各色人等,亦是有趣。清晨多是货车司机,他们拖着庞大的车厢,停车时地面都为之震颤。这些人加罢油,常要一支烟,立在风里深吸一口,目光投向远方,不知是算计着今日的行程,还是惦念着某处的温粥。午后来客渐杂,有赶路的公务车,有出游的家用轿车,车里小儿每见加油机上的数字跳跃,便睁大了眼,仿佛那不仅是金额,更是魔法。
有一回,见一老者驾旧式摩托车而来,车身上锈迹与贴纸交错,记录着岁月与旅程。他加油极慢,先是拭去油箱盖上的尘土,方才旋开,动作间有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。加完油,并不即去,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,与工作人员言语片刻,得一签字。问之,乃知老者立誓行遍全国,每至一站,必求一字为证。“加油站最好找,”他笑时眼角皱纹深刻如辙,“哪像那些景区机关,门难进,脸难看。”
暮色四合时,加油站便亮起顶棚的灯,白光如昼,照亮一方小天地。有夜行旅人推门而入,购咖啡一杯,倚车而立,看星光与灯光在油泊上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虹彩。此刻的加油站,竟似古代长亭的化身,只是马匹换作了铁骑,浊酒换作了咖啡因,而那离愁别绪、前程惘然,千百年来何曾变过?
油箱加满,表盘数字归零,重新计数。人们系好安全带,驶出这方光明之岛,再度没入黑暗的公路上。加油站留守原地,继续它的使命——为奔赴四方的人们注入一段又一段的动力。
人生道上,多数人只记取起点与终点,而这些中途的补给站,这些现代驿亭,却以另一种方式记录着我们的行迹。每滴汽油皆承载着一个方向,每次停留都暂歇了一颗奔波的心。油枪挂回泵机时的轻响,不似告别,倒像一句低语:“前行吧,我还会在下个路口等你。”
或许人生真义,不在始终,而在途中这些必要的停顿与补给之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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