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岁的夏天,女儿第一次把网球拍举过头顶。那是一把缩小到儿童尺寸的碳素拍,粉白相间,握在她的小手里像一面突兀的旗帜。我站在场边,九三年的狮子座,被三十岁的太阳烤得微微发晕,而她,二一年出生的双鱼座,在三十多度的塑胶场地上奔跑,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,像一条闪着光的小河。
教练说:“四岁能握拍就不错了,别指望她真打。”可女儿偏要把球抛向空中,再笨拙地挥过去。球往往磕在拍框上,弹到不知哪里去了,她就迈着小短腿去追,凉鞋在地面拍出“哒哒哒”的节拍。我在阴影里看,心里一半是骄傲,一半是酸——骄傲于她不知疲倦,酸于自己连走两步去买冰水都嫌晒。
一周两节课,成了我们母女之间最郑重的约定。每次出发前,她会自己把拍子塞进绣着小鲸鱼的背包,再把水壶斜挎在肩上,像一个小小远征军。我帮她戴渔夫帽,她踮脚替我系好防晒袖,动作笨拙却认真。那一刻,我忽然意识到:所谓教养,不过是两个生命互相确认体温的过程。
球场没有童话。烈日把地面烤得发软,蒸腾起的热浪让视线都扭曲。女儿在第一堂课就摔了一跤,膝盖蹭破皮,血丝像地图上细小的支流。她咧嘴想哭,却看见我在栅栏外冲她竖起大拇指,于是把眼泪憋回去,爬起来继续挥拍。那一声“啪”,球终于越过球网,她回头冲我笑,汗水在睫毛上结成细小的盐晶,像一串碎钻。
我开始记录她的“坚持日记”:第一节课,她能连续挥拍二十次,球击中拍面的声音从闷响变成脆响;第三节课,她学会用小碎步调整站位,像一条灵活的小鱼;第五节课,她第一次把球打过网,教练击掌庆祝,她转身冲我喊“妈妈我成功了”,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,却准确击中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。
而我,也在悄悄改变。从前熬夜追剧的我,开始十点睡觉,只为了能六点起床陪她做早餐;从前厌恶运动的我,开始瑜伽,只为在她跑不动时,能有力气把她扛在肩上。我们像两株向光生长的植物,她朝着球网,我朝着她。
有天训练结束,暴雨突至。我们躲在球场边的棚子下,雨水把世界切成模糊的碎片。女儿突然问:“妈妈,为什么小鱼不怕水?”我愣住,她指着自己背包上的鲸鱼:“因为它住在海里呀。”我摸摸她湿漉漉的脑袋:“那你呢?为什么不怕热?”她仰头,眼睛里盛着未落的雨滴:“因为我住在网球里。”
那一刻,我懂了。对她而言,网球不是技能,而是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海;对我而言,她不是我的女儿,而是一团教我重新燃烧的火。
如今,她的球技依旧稚嫩,挥拍时还会甩出夸张的弧线,像用尽全力拥抱空气。但我知道,那些汗水不会白流——它们会在某个未来,变成她面对世界的底气。而我,会在场边永远举着那瓶冰水,等她跑向我,像一条归航的小鲸,扑进我三十岁的夏天。
回家的路上,她趴在我背上睡着了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大一小,像两朵连在一起的云。我听见她梦里咂嘴,含糊地喊:“妈妈,明天还要打。”我轻声应:“好。”
声音被晚风接住,飘向很远的地方。
那里有海,有火。
有一个四岁的双鱼座女孩,正在用网球拍丈量世界的宽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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