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	上周刚给奶奶过了九十五岁生日,老家却都唤她九十六岁。许是乡村里总把虚岁算得金贵,像把岁月里的温软都多裹了一层在她身上。奶奶的脸是张揉皱了却晒得暖黄的宣纸,颧骨处还留着淡淡的粉晕,像是年轻时涂过的胭脂没完全褪尽。九十多年的时光在她皮肤上走得轻缓,没留下太深的沟壑,只在眼角和嘴角处绕出浅浅的纹路,尤其笑起来的时候,眼睛会眯成一道细细的月牙儿,连带着那些纹路都跟着发亮,仿佛里面藏着无数个晒过太阳的好天气。她总爱用桃木梳把齐肩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发尾偶尔会翘起来几根银丝,她便对着镜子轻轻抿一下,再用梳子慢慢捋顺,那认真的模样,像在打理一件珍藏多年的宝贝。
 
	奶奶这辈子最讲究干净,哪怕到了九十多岁,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仍是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。浅蓝色的被面洗得有些发白,边角却永远整整齐齐,连褶皱都像是被精心抚平过。我总爱赖在她床边看她叠被子,她便会转过身来拍我的手背,声音带着点嗔怪:“傻妮子,别总躺着,多起来活动活动。” 说着又会往我手里塞块刚蒸好的红薯,“快吃,别减肥,身体好才是最重要的。” 红薯的热气裹着甜香,暖得我手心发烫,也暖得我心里软软的。
 
	一到饭点儿,奶奶就会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我屋门口,轻轻敲两下门:“妮子,吃饭喽。” 她的声音不高,却总能穿透屋里的电视声,准确地传到我耳朵里。儿子听见奶奶的声音,比谁都跑得快,小短腿噔噔噔跑到奶奶身边,伸手就拉住奶奶的手。奶奶的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,皮肤松松地裹着骨头,却格外温暖。她会把儿子的小手握在掌心,慢慢摩挲着,眼神里满是疼爱:“我的小重孙哟,又长个儿了。” 每次有好吃的,奶奶总忘不了给儿子留一份,哪怕是一颗糖,她也会揣在口袋里,等儿子来了再掏出来,看着他吃得满脸甜笑,自己也跟着笑眯了眼。
 
	奶奶的脚是年轻时裹过的,小小的一双,站在地上总显得有些不稳,走路时会颤颤悠悠地晃。父亲怕她摔着,每天都会陪着她在小区的小花园里散步,有时候能走八千多步。我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,父亲高大的身影护着奶奶瘦小的身子,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一幅温暖的画。奶奶只剩下一颗牙,吃东西时总会用手指扶着腮帮子,把食物慢慢送到牙边,再用手指轻轻按着,和那唯一的牙一起用力,一点点把食物嚼碎。哪怕是这样,她也吃得格外香甜,仿佛每一口食物都藏着生活的好滋味。
 
	在我们家,奶奶就像定海神针。每次爸爸妈妈斗嘴,或是我和老公闹点小矛盾,只要奶奶一开口,气氛就会立刻缓和下来。有一次我和老公因为一点小事争执起来,声音越吵越高,奶奶颤颤悠悠走过来,没说什么大道理,只是对着我们笑了笑,眼角的纹路又弯了起来:“多大点事儿啊,一家人哪有不拌嘴的,互相让让就过去了。” 她的笑像一缕春风,瞬间融化了我们之间的尴尬,也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冲动。看着奶奶温和的眼神,我们俩都红了脸,连忙向对方道歉。
 
	如今奶奶回了老家,家里一下子空了不少。我和儿子总习惯在开门后往沙发角落看一眼,那里原本放着一个单独的沙发,在整个沙发的最边上,是奶奶的专座。以前奶奶总爱坐在那里晒太阳,手里拿着针线缝缝补补,或是看着我们在客厅里说说笑笑。现在那个位置空了,连阳光照在上面,都显得有些冷清。
 
	前些天给老家打电话,父亲说奶奶一回到家,就去了她心心念念的后院。后院里种着奶奶年轻时栽的枣树,还有几畦蔬菜。奶奶拄着拐杖站在枣树下,看着满树的青枣,轻轻叹了口气:“还是家里好啊。” 我仿佛能想象出那个画面,奶奶站在熟悉的院子里,风吹过她的齐肩发,带着后院泥土的清香,也带着她对家的牵挂。
 
	有时候我会想,奶奶就像院子里的老枣树,经历了九十多年的风雨,却依然坚强地挺立着,用她的温柔和爱,守护着我们这个家。哪怕她不在我们身边,那些关于她的记忆,那些温暖的瞬间,也会像后院的风一样,时时吹进我们心里,提醒我们,家永远是最温暖的港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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